马嵬行-今我来思【看置顶】

第八章灯灭

天刚擦黑时，丁程鑫听到外头有人叫门，便放下猫起身。

拿下门闩后又看到了早晨那张黝黑朴实的笑脸，是孙叔。自打几年前丁程鑫只身搬到西绒线胡同，孙叔看这孩子一人住着形影相吊的，便拿他当亲儿子似的待，逢年过节晚上吃饭生怕他一人孤单，但丁程鑫又不愿去自己家凑热闹，便找着饭点儿去送些吃的。再回想起刚搬来那会儿，自己还是个十七八的半大小子，师父也是在那一年秋天走的— —

金秋十月，树梢地面都缀着层金，伴随被风吹过时带来簌簌的响声。

丁程鑫的师父名叫丁月平，也是他平家班的班主。十七岁在花旦行当里崭露头角，十九岁凭借一曲《拾玉镯》唱响名号，二十五岁自立门户组建平家班，至今已逾五十年。七十五载宛若浮萍游过，霞冠飞红，汗水血泪，嬉笑怒骂抑或不可言说，复而望河兴叹时，也不过是涟涟水波。

丁月平一生无儿无女，只剩下这班岁数相当的半大孩子披麻戴孝。

当晚丁程鑫和几个师兄弟整夜守着灵台前那盏灯，古人说这灯是给走的人在黄泉路上好照亮儿的，千万不能灭了，不然去者找不到托生的路。丁程鑫便记在心里，师兄弟倒了几个来回，自己还是定定的跪在原地，紧盯着那盏盈盈弱弱的小油灯，盯着盯着眼睛就发了酸，视线也渐渐模糊，他抬手抹了把眼泪，想着不知道现在丁月平走到哪一段了，顺不顺。

丁程鑫不知父母姓甚名谁，自打记事起便在这丁家班里练功吊嗓，连名字都是丁月平给起的。其他师兄弟跟他境遇相近，普通家境没有送孩子去学戏的，都是些揭开锅后粒米可数，腿边还抱着一串嗷嗷待哺的父母会做这种选择，换言之便是走投无路。但其他人最起码有个姓名，长到一定年纪了才进来的平家班，想这也是丁程鑫跟师父格外亲近的原因，虽然打骂免不了，但从襁褓里便送了他个相同的姓氏牵连着，实则跟父子别无二致了。

“唱戏，是证明自己还活着，但人生万不可如戏，你要过的平实，珍惜天赋，善用。”

丁程鑫想着师父前几天拉着自己，用破风箱似的声音说的那几句话，觉得这世上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和自己彼此牵连了，有些想念丁月平笑起来眼角绵延的皱纹，和那双打过自己也摸头鼓励过自己的干枯手掌。小油灯照着丁月平去时的路，也暖着丁程鑫的一隅心尖，他深知生老病死乃世间常事，可当低头看见自己身上这件宽襟孝服时，还是哭了一鼻子。

“爹。”

于是丁程鑫犹犹豫豫间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量叫了一声。

下葬时丁月平面目安详，双手交叠腹上，手里压着一纸信笺，除此之外便是七层寿衣，没有什么扎眼的珠宝物件，这事儿是交代丁程鑫办的。

古话说甭管你这辈子赚多少银两，那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，带着这封信走却是丁月平唯一的要求。丁程鑫想着这是丁月平除去平家班外与这世上最后一点关联，他想知道，想让这份关联延续下去，想窥探，哪怕是自己的自私抑或自大，为了延续丁月平的轨迹，他可以知道。

在塞进丁月平手里的前一秒，丁程鑫抖着双手打开了，只见这张旧到柔软无骨的信纸上面写着寥寥几行，却字字都遒劲有力的行楷— —

“月平：

我不敢同你当面告别。

现眼下黄浦江西岸上海之下汛十堡处决口三百余丈，下游大水成灾，民不聊生。既身披军装，山河满目疮痍时我定当以肉身来堵。

江河湖海是家园，你我与共是家庭。可见保家卫国一词不是谋虚逐妄，我会归来，但不必等我。

盼好。

叶逢山

霜月初五夜晚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