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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嵬行


第十五章   清明

 

       虽然那天马嘉祺嘴上都是安慰的话,但也着实把这事儿给揣在了心里。所以后来又去了一趟山记,专程跟叶涣清打听那已逾五十载都不止的陈年往事。

 

       因为事情解不开就是个疙瘩,不管他人粉饰的再怎么好看,哪怕打成个蝴蝶结它都是死结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马嘉祺平铺直叙,把事情经过大致讲述一遍后便问这叶逢山到底是叶涣清的什么人,倘若真是祖父,他也认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没想到小叶听到这个名字后愣住了,垂下眼睛像在回忆什么似的,片刻后说:“这个名字我从小听到了大...但我爷爷姓方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马嘉祺拿着茶杯的手倏地一紧,看向了叶涣清却没有说话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只见叶涣清缓缓道:“我爷爷确实是在那一年的霜月去往汛十堡处救灾,当时我奶奶已经有了身孕。可军令如山不是么,我爷爷也想出一份力,毕竟洪灾就是出在与自己临近的这片土地,肯定是很着急的。灾难总是伴随着生死,生死一线的故事我从小听他讲了很多,有好多回都是围绕着叶逢山这个名字— —”

 

       那一年汛十堡处决口三百余丈,下游大水成灾,民不聊生。

 

       十里长堤被疯涨的江水拍打着,那掀起的江涛仿似猛兽贪婪无度的血盆大口,想要将这一方天地吞噬,爪牙也已将堤岸踩成烂泥。阴霾的苍穹之下只剩洪水与其相接,霜月里的狂风掠过水面后像一阵阵凄厉的哭号般响起,城市已不见原本的面目。

 

       营救人员在街道内撑着木船如在河中前行,此时水涨船高,屋檐已经到了船上站着人的腰际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上船吧,送你们到难民营,那里很安全。”叶逢山将船只紧靠屋檐停下,一只手扶住砖瓦以保持平衡,同船的方鹏把双手向上伸着。

 

       屋顶上是个面貌白皙的女人,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矮髻,下过雨的空气一直阴霾潮湿,她许多碎发正一缕缕的紧贴在前额,好似雨打败荷。怀里还搂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,有六七岁的样子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想上船,”小女孩回头望着自己的母亲,“我爹还没有回来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女人听到这话闭了闭眼睛,语调颤抖的说道:“乖,咱们先上船,你爹肯定在安全的地方等咱们呢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小女孩听了这话点点头,于是叶逢山先将她抱进船里,又把女人接下。

 

       四人无话,叶逢山沉默的划着船,方鹏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说:“小姑娘多大啦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。”小女孩说着,将头转到一边,看着没有尽头的土黄色洪水,似乎已经不太认识这个地方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这时船桨咚的一声碰了壁,应该是撞到了什么。叶逢山收力不及时,低头看去— —是具男尸,被刚才那一下直接撞翻了面。

 

       小女孩的目光没有收回来,正好看到这一幕。顿时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,女人捂着嘴的手指抖个不停,眼眶被苍白的脸映衬得更加血红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爹!”小女孩起身,伸手就要去够水面上漂浮的那具男尸。

 

       方才叶逢山和方鹏是一路数着水里的浮尸过来的— —孩童、青年人、中年人、老人,大多都是扑在水面上的姿势,只把后背留给这片狼藉的故乡。同时这每人的背上也载着一个家庭,可连自己都已经无足轻重了,所以那家也不过是被躯壳托起的一弥虚幻。亡魂抽身而去,只留下这么一片后背和各自残破的家庭和着凄风苦雨问向苍天,无声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正在大家恍惚间小女孩竟然翻身下了水!方鹏一把没有拉住,船只反而被风推得更远了,偶有燕雀紧贴水面飞过— —要下雨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接着,”叶逢山把船桨往方鹏手里一塞便纵身跃入水中,在洪水中往前划了几下回头对方博说,“你不会游泳,要起风了,握好船桨!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我的闺女!”女人哭喊着,作势也要跳船,方鹏猛地拽住了女人的胳膊,死死的将她钳制住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逢山会把你女儿带回来的,不要添乱!”方鹏着急的冲她喊道。

 

       接着方鹏一愣,此时自己仿佛变成一片肉身船帆,被迎面而来的疾风连人带船往前推了几米远。他只得又轻声安慰了女人几句,握着船桨尽量让船只停留在原地。

 

       现在已经没有天地了,浑然一副水天一际的画面。乌云越积越多,黑沉沉的向水面压来,让人没有喘息的余地,疾风骤来像是野兽又像是难民的哀嚎声,震得水面来回动荡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叶逢山一手托着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往回划着,眼看马上就要接近船边了,那阵可怕的哀嚎声又来了!紧紧贴着他耳边的水面刺过,无比尖锐,紧接着眼睛被白光闪过,登时“轰隆”一声惊雷炸响— —大雨倾盆而下。

 

       方鹏蹲在船尾,一手抓着船桨的底端猛划,另一只手伸向叶逢山:“山哥,坚持住!”

 

       叶逢山短短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浇得透彻,雨水顺着额发向下淌,往眼睛里流。他紧紧的咬住后槽牙,面部皮肤绷得到了极限,整个人好像下雨天矗立在室外的铜像,任风吹雨打他亦巍然屹立。

 

       大雨让洪水更加湍急,叶逢山扛着重重阻力将孩子送到了方鹏手里,被他一把抱住,送还给了浑身都在发抖的女人。经过面对无缝衔接的丈夫尸体和女儿落水着实把她吓坏了,上下牙直撞,发出“咔咔”的声音,直到女儿回到了自己的怀里,她才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恩人…我的恩人啊!”女人回过神后说到,一转头看到正把着船尾还未来得及上来的叶逢山。

 

       水里的叶逢山眼神一黯,他这一路游过来少说也有一条街,而此时道路已经被洪水覆盖,根本看不出地势。但他发觉身旁的水流都快速的向一个方向奔腾驶过,甚至带上了水花,船身也被带的一直后退— —后面是一块塌方的地面,中间断开了至少十米,全部的水流都成九十度向下流去!

 

       无路可退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我给家里人写了封信,就在水壶包里放着,”叶逢山快速说道,他没有拉方鹏的手,反而扶着船边向前方划去,“水壶放在我床头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方鹏冲着他的方向看去,船头仿佛正往悬崖瀑布边缘驶去,声嘶力竭的喊道:“别说了山哥,你快上来!”

 

       叶逢山想到他与方鹏在苦中作乐时,十次插科打诨能有九次显摆自己的媳妇怀了身孕。别看年纪比自己小,那也是马上就要当爹的人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担好眼下这份责任,每一位受难者都没有丝毫不同,滔天的洪水里装不下矫情和感动,弟妹需要你,抓紧完成任务,争取在孩子出生前回家。”叶逢山还是语气平稳的快速说着,已经划到了船头。

 

       密而重的雨滴将所有人都砸得平添了些无形的重量,浑身上下似有千斤重。雨水打在方鹏的脸上,一头是自己的兄弟,另一头是受难的母女,泪水已然无法看清,只剩眼眶中虬结的血丝在诉说着痛苦与绝望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叶逢山拼尽全力把船头往旁边一推,又抓住船边将方向彻底调转,接着让自己调转了方向,头正冲向瀑布的边缘。双脚用力向船尾一蹬,至少踢出去了几米远,然后他随着水流的冲击纵身跃入瀑布当中,眨眼间便没了踪影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山哥!”方鹏绝望的嘶吼,身旁抱着孩子的女人也在滂沱的大雨中爆发出了似狂风般的哀嚎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们在以后背问向苍天前,绝望与悲怆似乎就快要伴随着叫喊声穿破苍穹。也就在这时狂风渐熄,雨点稍轻,于是方鹏抬手抹了把脸,撑着船桨奋力向前划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再后来经过半年的奋战,大堤保住了,数十万生灵也因此免遭葬身鱼腹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所以我爷爷为了感激和纪念他,就让我爸出生后随叶姓。”叶涣清说完后深呼吸了一下,飞快的擦了下眼睛。

 

       陈岭轻轻攥住了他的手,摩挲着手背上的那块泪湿。

 

       马嘉祺也红了眼眶,没想到心里的疙瘩解开后竟会有如此沉重的分量,一下下的摸着茶杯盖,沉默不语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过两天要清明了,我带着叶逢山的信,和你们一起去看看丁师父吧,”小叶挤出来个笑,“我应该去看看他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陈岭看着他一张白净的小脸都皱成一团了,忍不住搂了搂他的肩:“难过的时候可以不用笑,小模样怎么着都好看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马嘉祺回去后,提出清明节要一起跟丁程鑫去看看丁月平,还得带着小叶。没想到这人稍稍思忖片刻便欣然同意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年欢未尽又清明,雨燕声咽柳失魂。

 

       细雨如雾,山间林荫苍翠,一行三人迎着周身的潮湿来到了丁月平的坟前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丁程鑫轻轻地将纸钱和方才在路上采的白菊放在了墓碑前面,又用了一个为人肩膀拂灰的动作擦了擦碑上的积尘,然后小声说:“师父我又来了,还带了俩人,高的是我喜欢的人,矮的是那个叶什么的孙子,您看看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叶涣清拿着信纸,跟丁程鑫说:“丁老板,我有话要说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还有演说词呀。”丁程鑫自从觉得小叶是叶逢山他孙子以后,横看竖看都觉得他不顺眼极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小叶,你说。”马嘉祺握上了丁程鑫的手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丁爷爷,这是叶逢山的信,我帮他念一下,”叶涣清认真的说,“啊,我真不是他的孙子,您不要对我有意见啊,我爷爷是方鹏,您战友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丁程鑫猛地转头看向他,握着他的这只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儿逢山跪禀:

 

       不知父母近日在京可好?

 

       近日洪水滔天,浮尸横行,十里长堤溃为烂泥,儿心亦悲恸难言,故砥砺前行。古人云君子之立志也,有民胞物与之量,又内圣外王之业,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。儿无法企及如此之境,亦难以拯救天下苍生,唯怀悲悯之心,摒弃怯懦以体难民之情,尽己所能。


       非知之艰,行之惟艰。儿提笔之时心有百感,盼父母宽恕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叶逢山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夜晚”

 

 

       接着叶涣清把底下的那张信纸抽出,放到上面,说:“这是写给您的,有点儿那个,可是您也不方便看,那我就冒犯的念一下了— —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月平:

 

       不曾想你我南北之隔,竟成海天之遥。我所在处已无天地,终日的疾风裹挟着雨滴砸在屋檐上,洪水中,还有我的身上。

 

       但因为有你,就总觉得我身上至少还有一处角落始终是完好的,它是对的,是好的,是密不透风的,兴许就是心里的那片角落。但好像也如同夜里那迢迢的月亮,不去想它看它,它也总是在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地下虽是洪水猛浪,天上却始终有完好的月色。你看,这便是我的幸福。


       走时匆忙,留下只言片语深感歉疚,而此时面对千百难民与亡魂我不敢不全力以赴,灾难平定前更不言放弃。洪水湍急,所以我若因此无回,万不可认为此行此径无上崇高,我只做我该做的,能做的罢了,其他且交给天命。这天下苍生人人平等,灾难里的生死亦不分高低,洪水湍急,盛不下过度的悲恸或感动。

 

       我也是想要回去的,但倘若不能,记得说过让你不必等我,听劝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逢山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有次出了意外,叶逢山救了我爷爷和当时船上的一对母女,”叶涣清念完了,笑着把信交到丁程鑫手上,“所以我爹随叶逢山姓,是感激也是纪念。可这信上没有地址所以没法邮寄,就一直揣着,你看我爹娘都没影儿了这信还好好的呢,跟传家宝似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丁程鑫拿着信木然的愣在原地,突然想起个京剧唱段来— —

 

       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,挺然屹立傲苍穹。八千里风暴吹不倒,九千个雷霆也难轰。烈日喷炎晒不死,严寒冰雪郁郁葱葱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他在丁月平的坟前轻轻哼唱着,三个人的睫毛好像都被极为细小的雨滴沾湿了。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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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之立志也,有民胞物与之量,又内圣外王之业,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。《曾国藩家书》

非知之艰,行之惟艰:懂得道理并不难,实际做起来就难了。

算了下,叶逢山的父母得是道光年间生人了,所以给父母的信就编的造作了点。两封信都是编的,除去几处引用,全文不可推敲。


陈岭:凭什么不带我?

小叶:有你啥事?看你的茶馆得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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