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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嵬行

渔阳鼙鼓动地来,惊破霓裳羽衣曲。

九重城阙烟尘生,千乘万骑西南行——


第一章    初遇太平园

 

       不太平的民国34年间,在太平天街的西南角处落座了个戏园子,起了个随便的名叫太平舞台,不过大家一般称之为太平园。光绪一十九年毁于一场大火,几年后重建改成了室内的形式,足以容纳几百人看戏。里边儿的戏楼有上下两层,楼下池座,楼上包厢。一方舞台坐北朝南,中心的池座是个大弧形,上边有罩棚,台脚下是一字摆开的一盆盆万年青。紫红色调下偏点了这一溜儿绿,可见打万花丛中过,你能否片叶不沾身,全凭台脚上,舞台中的角儿说了算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今天太平园大门外贴的海报格外醒目,凑近一瞧上面写着“吉祥新戏,风雨无阻”,倒是没有具体剧目,因为每天上演的剧目全凭道具。每天将戏中代表性道具摆在戏园子大门外,戏迷一看便知当天的主要戏码了。只见海报下放了一方矮桌,看着是不值钱的破烂儿木头,但是桌上的东西却亮眼十分。一把金面手绘折扇,展开了放的,缎面细腻泛着柔柔的光泽,牡丹花姹紫嫣红的绽放其中。旁边是一盏酒杯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可谓是众目昭彰,一望便知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一折唱烂了的《贵妃醉酒》,烂是指这经典唱段反复被拎出来,各方戏子轮番上演,孰好孰坏先不论,戏园里的各方人物着实是听乏了。所以不是戏本身烂,是以稀为贵,太过频繁也就不往眼里入了。但这回大有不同,今天台上这角儿是丁程鑫丁老板,名字就是招牌,至于唱哪折戏也便不是重头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这丁老板是个自由人,不属于哪个戏班子更不固定在哪个戏园子开唱。自幼尝够了练功的苦,这么多年出头更是不易,现如今也算是个说出去响当当的角儿。他好唱,嗜戏如命,但更爱自由。师傅去世后,他与一众师兄弟算是割袍断了义,不怕别人笑他傻,骂他狂。自此随意流连于各大戏园,反正到哪儿都是被宠着的待遇。想初一唱绝不憋到十五,想唱贵妃醉酒就舍了思凡,更是免去了与班子内同为旦角的师兄弟间的纷争。


       这点儿自由都是多年来泥尘里摸爬滚打换来的,当然,在泥土里打滚的人千千万,能出头的万中无一,他自知自己极幸。有道说三十年为一世,十二世是为一运,自己怕是几世的好运都用在了今生,苦尽甘来,落得自在。随时间推移丁老板处事作风上也颇有点恃才傲物的意思了,为人倒是一直任性肆意的很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一路顺风顺水走到了今天,除了才华落在凤毛麟角上,也跟丁程鑫这幅皮囊脱不了干系。这人瞧着是肌如白雪,齿如含贝,唇不点绛而自艳,未施粉脂飞红眼角便向上挑着,眨眼间如桃花绽开。说句话开合口间尽是风情,更别说扮上了行头到舞台唱上一段。

 

      太平园里讲究多的很,这戏台对面楼下中央设有“弹压席”。弹压席设一方长桌,桌面上立一牌子,上面写着“弹压席”仨字。桌上还有一个小木架,上面插有令箭。这是为维持园中治安而设置的,开戏后士兵全副武装入座,园方茶点伺候着,逢年过节还送红包,以求官方能多多照应。

 

      平日巡察时,督查队长会手抱着一支“大令”,这支大令是用木牌制成,外面用黄纸包着,近一米高,呈令箭形状,也是队长握有生杀大权的象征。

 

      往常“大令”一进门,台上台下所有人立刻起立高呼“接令”,不论台上的戏演到哪儿,演得多热闹,都得立刻停演,全场的电灯一律打开,舞台上的人面朝里面壁着,乐队还要奏响“迎宾曲”。等督察队将大令插入箭架,安然落座后,“迎宾曲”停奏,台上的角儿再相安无事般接着把戏唱完。

 

      这也只是往常,今日可赶上了丁老板的演出。督查队长带着身浓重的酒气率一干人等破门而入,全场的人过电了似的倏地起身高呼接令,场面着实有点儿滑稽,除了二楼包厢里一位模样俊俏的先生,坐姿仍旧肆意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这位督查队长姓高,常年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讨生活,职位虽是在这,但也是个粗人。人高马大的披了身官皮,喝了酒的眼睛布满了虬结的红血丝。浓眉阔腮,被青胡茬儿糊了个满脸,从形状上能看出来这位爷每天都在努力摆脱络腮胡。

 

      可他拿着大令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,因为台上这位角儿似乎睥睨了一切。高队长往台上瞧去,丁老板正是春娇满眼泪红绡,掠鬓云鬟旋装束时,浅吟低唱着没点停下来的意思,已经唱到了不用扇遮,而仰头快饮的阶段。身后的兵卒刚要高声呵斥,才发了个喉音就被高队长抬手拦了下来。他看入了戏,放下大令后竟兀自上了台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杨玉环今宵如梦里。想当初你进宫之时,万岁是何等的待你,何等的爱你,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,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!”一袭凤冠霞衣的丁老板唱到这时便软了身段,堪堪向后倒去。没想到身后被一双大手覆了上,接着在自己耳边粗着嗓子念白了一句:“请娘娘回宫啊!”

 

      丁程鑫像梦醒了似的猛然站直,看清了这人的模样后扬手甩了巴掌。登时台下一众人等全部惊掉了下巴,这茶资付的着实值得。谁知高队长却抬手握上了丁老板的手,凑到脸旁一脸陶醉的说:“好!人美手也软和,再来!”

 

      这时楼上那位先生已经来到了台下,头发全部往后梳着,看着是溜光水滑,浓眉星目五官清秀,但透着点儿冷硬的滋味。身着棕色西装三件套,里面的马甲把一身腱子肉勒出了形状来,倒三角似的。西服胸前的口袋还露着点格纹手帕做点缀。这人瞧着斯文,没想到直接蹬着椅子踩上了上了别人放茶水的桌子。就这么大大方方的站在桌子上,两手插在西裤兜里,站得笔直。

 

      “老高,是不是没完了?”声音说不上大,督察队这群兵卒看清了他的模样后顿时噤若寒蝉,一时间台上台下都没了动静。高队长转头看过去后,酒立刻醒了个大半。赶紧撒了手下台,走到他跟前弯腰鞠了一躬,恭敬里带着奉承,低眉顺眼的说道:“这不是马局长的公子吗,今日雅兴啊,小的带弟兄们前来审查,谁想台上这戏子不知好歹,耽误您听戏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以后再逢这位老板的剧目便不必劳烦审查了,”马嘉祺站在桌子上没下来,与台上的丁老板对视着,“放心,回头我跟我父亲报备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老高此刻吓得脸都白了,脸上青一块白一块,相映成趣:“对不起对不起!小的确实不知这是您祺爷的人,倘若知道借我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冒犯啊!”

 

      马嘉祺直接从桌上跳了下来,拍拍老高肩膀便走了人,心说操,我他妈倒是想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台上的丁老板倒是相安无事,重新开嗓后舞台两侧的器乐班也紧着跟上了。目送这位公子出了戏园子,而后又喝完了自己这一折的酒。

 

       被老高这一搅,曲未终人便散了。马嘉祺出了戏园子以后径直上了车,刚发动开要走,眼神却不自觉的落在了这栋青瓦红柱的二层楼上。此时头顶上这片天已经黑了个透彻,小楼从雕梁画栋的窗棂门框里透着红光,想来也是数九寒天都抵不住的满园春色。

 

       马嘉祺又摇下车窗,熄了火。手肘搭在车窗边上点了根烟,继续盯着那太平园的门口看,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碰见丁程鑫的时候。那会儿还是金风玉露的好时节,跟着父亲在别处听了一折戏,跟今天一样,还是《贵妃醉酒》。当时马嘉祺刚留学回国,马局寻思带着这位“海归”浸染下中国的传统文化,可他当时却并未被台上那贵妃所吸引。还不懂内容,只觉得咿咿呀呀的唱着实是让人心急,端着茶杯急得开始抖腿,被马局一脚踹过去立刻坐端正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要说入了眼,那还是散场后在戏园门口的巧遇。当天排了三个节目,丁程鑫打了头阵,唱完后就去了后台卸妆,待到出园时正赶上了散场的高峰期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丁老板,今天的戏还是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啊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丁程鑫正抚着袖口处的褶皱往外走着,卸了妆后是个好看的少年模样。肤色透白,眼角仍旧是上挑着,可能是刚卸完妆,眼睛周围泛着点儿跟飞红似的颜色。听到有人叫自己,停了脚步看是平日里的官僚常客,对上目光:“马局长,好久不见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只见他身旁还站了个年轻人,着一身米白色西装,眉目俊秀,正微微颔首冲自己笑。也便轻点了下头示意,错身走开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自此马嘉祺有空便去追随着丁老板去往各个戏园子听戏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归国小开是对国粹有着不菲热情。看当下就是,救了场后潇洒走人,而后又不知不觉间坐在车里抽了一个钟头的烟,使了这么大的耐性就为了能着看上那人一眼,全然忘记自己头次听戏时急得直抖腿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思绪飘远到几个月开外,香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,这时有只手轻轻把烟头从马嘉祺的指间拿开,猛地一抬头,看到丁老板正捏着燃烧殆尽的烟头冲自己笑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这么冷的天,还开窗擎着个烟,不冻手么?”丁程鑫说着把烟头扔到了一旁的雪堆上,“今天谢谢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这还是马嘉祺头一回跟人家对上话,赶紧回了神儿:“不知道老马见天儿都忙什么,倒是把群废物养的膘肥体壮,净他妈找事儿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丁程鑫紧了紧围巾,笑笑说:“都是公务,理解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太冷了,”马嘉祺重新发动了汽车,“上车吧,送你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西绒线胡同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丁程鑫没有推辞,大大方方的开门上车报了地名,不过是后座。

 

      一路上马嘉祺感觉有些怪,但又具体说不上是哪里的问题。果真是当惯了少爷,自己从来都是被捧着照顾着的那一方,突然有点儿让自己不舒服的事儿,还一时间摸不着源头,只是下意识的看了下后视镜。

 

      恍然间就顿悟了,敢情自己这回是真当上了司机,人乘客正安安稳稳的透过后座的车窗看光景呢。马嘉祺这人遇着看点儿不过眼的事儿都能直接上桌子,别说让他经受一丝一毫的委屈,回着方向盘说道:“丁老板平日里出行有司机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没。”丁程鑫听了这话愣了下,老实答道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我看你这做派倒挺像老马的,你那是他专属座位,”马嘉祺说,“拿谁都当司机使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这人留洋留的笔管条直,不给自己一点儿回旋的余地。

 

      “那停车吧,”丁程鑫说,“我上你车也不过是为了在路上能说声谢谢。”

 

      马嘉祺听了这话一脚把刹车踩到底,顺带着把车都憋死了。整个车身像打了个趔趄,惯性猛地把人往前带,丁程鑫下意识的扶了下前面的座椅,没想到受力过重,杵了手腕儿。

 

      “你这人怎么听不出好赖话?”马嘉祺盯着后视镜说,“我是为了让你谢我才给你解围?才送你回家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那不然呢,我也知道你看过我很多场戏,所以上你的车,”丁程鑫小心转着手腕儿平静的说,“如果你跟那些人一样,只为了想玩儿个新鲜,算我走了眼。”

 

      马嘉祺猛地转身:“哪些人,老高那种么?”

 

      丁程鑫没说话,偏头看着窗外。

 

      “说实话,头一次在太平园外看见你时,我完全没法把你和台上的人联系在一起。”马嘉祺回身摇下车窗,偏头点了根烟。

 

     “直到老马跟你打招呼,我才知道这位就是丁老板。说什么老板,我看着也就一小孩儿,又白又瘦还清秀,没想到上了台那么有劲。”马嘉祺慢慢说着,“当时我就想,原来这就是戏曲的魅力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丁程鑫在借着漏进车窗内的月光,看向马嘉祺的侧脸:“浅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嗯我是浅薄,”马嘉祺笑了笑,“这世上有大俗就有大雅,有您这种为艺术而醉心的人,就有老高他们那种把脸面塞进裤裆里过活的人。我能给你解围就能赶你下车,所以我和他们更不一样,私下里不论,光台上台下咱们也打了几十回照面了,我觉得你跟我没必要拿着劲说话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那你觉得你身为马局长的公子,挨着肩载了个戏子回家,别人看到了会怎么想。”丁程鑫摸着手腕,应该是肿了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我从来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,我一没偷没抢,二没杀人掳掠,我他妈并肩载着谁还得看人脸色了?”马嘉祺说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我跟你没话说。”丁程鑫实在受不了这位不知人情冷暖的大少爷,直接开门下车往雪地里走。

 

      马嘉祺也下车紧跟了上去,分明刚才还叫嚣着可以把人赶下车。长腿迈上几步,一伸手拽住了丁程鑫的手腕儿:“气性还挺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丁程鑫疼的不敢动,“嘶”了一声。

 

      马嘉祺还以为是自己太使劲儿,赶紧放开了,然后又注意到丁程鑫转手腕儿的动作:“伤着了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得多谢您那一脚刹车。”丁程鑫也没看他,说完头也没回的走了。

 

      其实车已经快开到西绒线胡同口了,马嘉祺也没继续拦着,明明才刚第一天打交道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年挚友要在这片被月光映得发亮的雪地里决裂。

 

      马嘉祺愣了下,重新坐回了车里,打了打方向盘,让大灯冲着丁程鑫走的方向照亮儿。

 

      心里头好像也落了层白皑皑的雪,看着丁程鑫清瘦又笔直的背影走远。

 

      雪地鸿爪,若有似无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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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一共也没几章,小中篇,文还是那种无脑的文,我还是那个瞎写的我。

 

2.文中关于戏园子的描述有些是有记载的,但也有些是编的,瞎看就行,完全经不起推敲。

 

3.老板:“角儿”就是唱戏的“班主”。旧时代把“角儿”称为“老板”,后来即便“角儿”不是“班主”,也约定俗成尊称为“老板”。

文中的丁程鑫属于单干,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,所以也被叫做“丁老板”。

 

4.马嵬行:杨玉环死在马嵬坡,用在此处没想让谁死,顺手起的。

 

5.“渔阳鼙鼓动地来,惊破霓裳羽衣曲。

    九重城阙烟尘生,千乘万骑西南行。”

再往后念两句杨玉环就死了

— —《长恨歌》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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